2012年2月27日 星期一

回饋?補償?歧視? 誰要核廢料?

從臺北搭五個半小時火車到台東,再開一個半小時的車,沿著台9線,轉台26線,到南田。

走得越遠,越深刻的體會到,「核電是一種歧視」是怎麼一回事。台東縣達仁鄉南田村,也許有人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,是因為他在阿塱壹古道的北端,但也許有些人跟我一樣,在這個小小的排灣族部落,被選為核廢料最終貯置場候選場址後,才聽過她。

站在台26線的斯路博吉橋上,不遠處就是那株樹形優美、高大的瓊崖海棠,強烈的海風,猛烈的往山谷中吹送。帶領我們到達此地的謝文漢大哥,指著遙遠的山頭,他說,台電打算在這邊的山裡挖一個隧道,然後把核廢料儲藏在裡面。

從台26線的斯路博吉橋上往西望,就是南田村可能要被用來設置核廢貯存場的地點。

斯路博吉橋的另一端,可以看到阿塱壹古道著名的地標之一,高大的瓊崖海棠。



村民的憂心

過不久,公民影音資料庫的夥伴事先約好的南田村長高富源,開著他的車子,來到了斯路博吉橋上與我們會合。因為那裡的風實在太大,我們商請村長帶我們到村子裡,再繼續訪問,於是他帶著我們到了一處部落工藝展示中心,大家圍著桌子坐了下來,旁邊有位媽媽正在做皮雕,也擺放了不少展示櫃,裡面除了皮雕,也有一些琉璃珠、木雕等工藝品。

高村長一坐下來,就告訴我們,南田被選作核廢貯存場的消息,大概十年前就曾經聽說了,但正式公告為候選場址,是這兩、三年的事,從那之後,台電已經到村裡開了好幾次說明會,希望村民可以接受把核廢貯存場設在當地。

但在日本發生311地震、核災之後,高村長說,族人開始感到有些隱憂,不過不知為何,日本核災之後,台電來說明的次數反而減少了。當我們繼續追問,那麼部落居民對於要不要接受設核廢貯存場的態度,是否有所改變時,村長說,贊成的還是比較多,他說,台電做過調查,南田村有7成居民贊成,而他自己實地了解的比例,也是差不多的。儘管福島核災喚起族人些許的恐懼,村長坦白說了,「贊成和反對要變成五五波是不可能的」。

深究較多南田村民傾向支持爭取核廢貯存場的原因,一般人直覺聯想到的,不外是回饋金,但除此之外,和高村長細聊之後,不難發現,台電所謂的地方說明會,有太多避重就輕的地方,部落居民可能根本不了解核電、核廢料的危害,對於回饋金到底是怎麼個「回饋」法,也是不清不楚。不過,自從核廢料可能放在南田的消息傳出後,小小的南田村,從原本戶籍只有三百多人,突然增加到四百多人,村長說,遷進來的,有不少都是非原住民。

安全的謊言

關於地方上反對核廢的聲音,就村長的瞭解,由於對土地的執著與感情,因此一些耆老非常反對,但南田確實也跟絕大多數的偏遠鄉鎮一樣,面臨了資源匱乏、年輕人生活不易、人口大量外流的問題。對於台電究竟可以給地方什麼樣的回饋?村長說,族人其實沒有太多期待與想像,「像蘭嶼那樣用電不用錢,我們比較可以用蘭嶼的例子來想像」,不過村長也說,「我們對政府在蘭嶼的做法也不贊同,畢竟是用騙的,也沒有好好說明」。

言下之意,部分南田村民認為,台電確實已經好好的來地方上溝通,他們也相信台電確實可以把貯存場的安全做好,不過聽村長轉述台電的說詞,實在讓人難以置信,「台電說,核廢料放了20年後就會沒問題」。

聽到村長這樣說,真的很想大喊,「怎麼可能!」,當時,我腦中的跑馬燈,不斷閃過「核你到永遠」(Into Eternity)這部紀錄片裡,芬蘭人為了打造能夠儲存核廢料達十萬年之久,而正在興建的安克羅(Onkalo)隧道,那些怪手、工程車,不斷往地底深處挖掘的畫面。這個可能在我們有生之年都不會完工的工程,正告訴了我們,高階核廢料的危害,決不是幾十年、幾百年就會消失的,台電怎麼能夠告訴南田人「20年後就會沒問題」?

「蘭嶼的貯存場,是裸露在地面,但台電打算要在這邊做的,是挖隧道放在裡面」,村長向我們解釋著兩處貯存場的不同,但怎麼說都比較像是在自我安慰,強迫自己接受事實。村長也說了,「如果真的要非核家園,核三廠離我們只隔了一座山,那才是真正危險的東西,如果能把潛在的危險去除,就不會有這些問題」,這段話聽起來好像有點對,但把核電廠跟核廢料拿來兩害相權取其輕,聽了真的讓人心頭一陣酸。雖然核電廠一旦發生事故,那立即性的危險確實比較能讓人產生具體想像與懼怕,但核廢料慢性侵蝕、汙染土地,卻是要遺害萬年、禍延子孫的,要怎麼相比呢?
南田村的部落工作室,用漂流木與鵝卵石裝飾的建築外觀,很有特色。
「說起來也很諷刺,南田出產很出名的南田石,最近幾年我們也開始推廣部落工藝品,想發展觀光,但政府又說要把核廢料放在我們這裡」,村長一邊和我們聊著,一旁的媽媽戴著老花眼鏡,靜靜的一刀一刀仔細刻著皮雕。

對於鄰近也曾有一些原住民部落被選為候選場址,高村長說,「我們也曾經想過,政府總是找人口少,又都是原住民的部落,是把我們當作次等的民族嗎?」

杳無人煙的南田街上,海風呼嘯而過,工藝教室外走沒幾步的距離,就是太平洋。

核廢可能毀了觀光!

帶著無奈以及無解的心情,離開南田村,往大武鄉去,接著又拜訪了經營熱炒店的鍾先生,以及開照相館的詹先生。他們的立場與高村長截然不同,都堅決反對核廢料儲存在南田。

鍾先生強調,台東經常發生地震,如果因此造成核廢污染外洩,「誰還敢來台東?」,他也對於縣政府的立場感到疑惑,畢竟台東一向是以發展觀光為施政主軸,怎麼會想到把核廢料放在台東?雖然他們不住在南田當地,但大武鄉與達仁鄉相隔不遠,此外,若核污染外洩,隨著地下水流入海中,那麼受汙染的不僅是台東境內的土地,漁業以及鄰近的屏東縣,也無法倖免。

鍾先生也說,「台電的人是領薪水,專門在說服民眾接受核廢料,但我們這些反對的人,都是自發性的,只能用工作之餘的時間來做」,曾經也站在第一線反核的他,也在地方上曾經遭到「關切」,加上家中又是開店做生意,所以選擇退到第二線,用其他的方式支援反核運動。

決定是否將核廢料貯存場設在南田,最終需要經過台東縣全縣公投,對於這點,鍾先生的態度還是比較樂觀的,他認為公投需有二分之一投票率、二分之一贊成才能通過,具有一定門檻,且大多數台東人是反對的,所以透過公投,鍾先生認為台東人還是有機會拒絕核廢。但儘管如此,公投是否有操作的空間,仍然是令人質疑的。

經營相館的詹先生,也與我們分享他參與台電地方說明會的心得,他表示,台電在說明會上,不但一再強調儲存場絕對百分之百安全,還說要放在南田的只是低放射性核廢料,卻完全沒有提到任何健康風險相關的問題,此外他在說明會上錄影做紀錄,也遭遇過不少刁難,被警察要求不准拍攝。

詹先生也指出,選址在南田實在非常不恰當,該地點不僅位在東部通往西部的唯一要道上,西邊又是南迴鐵路的中央隧道,南邊還有牡丹水庫,一旦發生事故,交通要道還有水源都會受波及。他還提到,貯存場的回饋金是用於公共建設,老百姓根本分不到,但不少部落居民還以為可以分到錢,是個十分無奈的狀況。

在大武漁港捕獲的新鮮漁獲,也是當地人的生計來源之一。
荒謬的回饋金

結束了在台東的訪問,隔天我們就搭著小飛機到蘭嶼,準備採訪20號的驅除惡靈反核廢行動。

而載著180名警察從台東出發的快艇,也在19號下午抵達蘭嶼,為了「維持秩序」,他們也提前來做準備。
提前從台東來到蘭嶼支援的180名警力。
小島上,從大島送過來的選舉宣傳車,被掛上大大的「反核廢」字樣,沿著環島公路播放著達悟語的動員演說,也有不少人正在家裡製作著各式反核標語、布條、道具。

我們在村子裡遇到了幾位正在討論隔天行動的達悟族年輕人,其中,曾在社區發展協會工作過的希‧瑪都布史,耐心的向我們解釋了回饋金運作的方式。

蘭嶼上的六個部落,各自成立有自己的社區發展協會,在鄉公所的回饋金管理委員會,每年會編列給各社區發展協會兩百萬的預算,各社區發展協會的理監事再自行開會編列年度計畫、寫計畫去向公所申請,通過後方能使用。而每年兩百萬的經費,若在五年後沒有申請、使用完畢,就會被收回充公。

希‧瑪都布史說,他在協會工作的兩年中,看到前幾年的經費就要到期,只好拼命寫計畫,才追回即將被充公的兩年度經費,但好不容易申請到經費,又要辦完活動才拿得到錢,自己甚至曾經七個月沒領到薪水。 希‧瑪都布史 也說,協會辦活動的方式,常常是在過年,或者父親節、母親節,辦一些社區清掃活動,來打掃的人就可以領到一天八百塊工資,結果有些長輩誤以為協會很有錢,常常一看到她就跟她要錢,或者跟她說「怎麼不快點再辦打掃活動」。但正如前面所述,協會的運作其實很拮据,她花了很大力氣,把協會運作的帳目公佈,並且向族人解釋實際的情況,才逐漸化解誤會。

二十人座的小飛機,是蘭嶼到台灣本島的重要交通工具,但只要天氣不好就得停飛,班次又不多,十分不便。
種種的問題與限制,一再顯示,像蘭嶼這樣的回饋金使用方式,不僅沒有真正帶給島上居民太多的實質生活幫助,更造成族人之間的誤解。坑坑洞洞的「環島公路」、一周只有兩天有船班開往台灣、遇到大雨濃霧就關閉的機場、從台灣「進口」的一碗泡麵一瓶飲料,硬生生比台灣貴上個十塊、十五塊,種種的不便,更讓人看不出回饋金給了地方什麼樣的「建設」。蘭嶼部落文化基金會便一再提出訴求,要求回饋金不該再交由鄉公所管理,而應該用來設立達悟民族信託基金,希望能夠化解紛爭,讓回饋金可以獲得合理使用。

蘭嶼機場內的貯存場即時輻射值監測。
給錢真能了事?

所有的問題扯到錢,總是最難解,三十年來,從沒使用過核電的達悟人,卻得與核廢料共存,所得到的身心創傷,豈是錢可以補償得了的?台電與政府美其名發給回饋金,三十年來累積的數目為幾十億,聽起來嚇人,但平均除以島上4300餘位居民,再除以三十年,其實每個人真正分到的金額,仍然少得可憐,更不用說還有一些金額是拿去充公,或者下落不明的。

當社會上仍然有一些人,對著被迫與公害共存、一年拿個幾千幾百塊的居民指指點點時,如果今天換做是你,你願意為了享用免費的民生用電、逢年過節可以打掃領八百塊這種「好康」,而與核廢料為鄰嗎?

南田村的人們,在長期發展不均的弱勢處境中,仍然有人在盼望著回饋金是否能夠帶來那麼一點點改變的機會,然而,蘭嶼所經歷的傷痛,正活生生攤在我們眼前。更何況,南田可能成為的,是存放高階放射性核廢料的最終貯存場,表示蘭嶼的低階核廢料若遷出,也可能將落腳南田,其危險性是完全不能相比擬的。

套句許多蘭嶼人常常問的,「如果真的安全,為什麼不能把核廢放在台北?官員們敢不敢親自來蘭嶼long stay?」,台電、原能會,或者任何一個官員、任何一個擁核者,從來都沒有回答過。

說穿了,不管是核廢料的處理邏輯,或者是核電廠的興建,處處充滿了對原住民以及偏遠地區民眾的歧視。台電與政府,以及擁核者,有什麼資格拿著人民的納稅錢,說要「回饋」這些原住民,然後厚著臉皮抱怨廢核會無電可用,然後繼續追加數百億預算、發展核電呢?

蘭嶼路旁的噴漆標語寫著「那一年我們一起反的核廢」。何時反核廢才能夠走入記憶,成為永遠的過去式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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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則留言:

  1. 很喜歡這篇文章
    自己本身也是大武人 南田村就在附近不遠處
    若非回饋金 基本上絕大多數人是堅決反對核廢料的
    不得不說 人心真的能用金錢收買 但健康呢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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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謝謝你~地方上的聲音真的要努力的傳出來,讓更多人知道才行哪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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