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7月16日 星期二

最困難的事


三年前,大埔怪手毀田事件發生後,居民聚集在田邊舉行記者會,控訴縣府暴行。
那日離開公司,直奔竹南,再到大埔,已經入夜。張藥局前,人聲鼎沸,但氣氛卻是緊繃的。

行政院前兩個晝夜的搭棚抗爭告一段落,大埔居民以及聲援群眾,回到張藥局前繼續守夜,以防縣府突襲拆屋。

說是守夜,也不過就是在張藥局外小小的空地上鋪塊帆布,讓大家有個可坐可躺的地方,位置並不算大,有人更直接在張藥局或是鄰近住家前,就近找空地就躺著休息。




各方的消息不斷湧入,一下子聽說縣府向中央調度警力、一下子有人說某幾天苗栗縣的警察全部停休待命,沒有人知道哪個訊息可靠,只有每天凌晨、天空透出魚肚白那一刻,確認沒有看到警察來封路,大家才能暫時鬆一口氣,準備迎接另一個黑夜的來臨。幾天下來,眾人的臉上都露出重重的疲態。而張藥局一家更是被隨時可能到來的拆遷危機,壓的喘不過氣。

事實上,自從2010年6月9日,劉政鴻派怪手毀去農田的那一刻開始,張森文大哥就很難在夜裡安心入眠。他每天都擔心,夜裡大批警車突然在樓下出現的那一幕,再度重演。抗爭一波接一波,協商結果時好時壞,這次縣政府更擺明了就是要強奪這最後四戶。

7月4日凌晨四點,警察開始驅離行政院前的群眾,過程中,只看到被警察押向警備車的張大哥,不斷痛苦的大哭,同樣也被警察押著的培慧,人在張大哥前方,仍掛記著幾位居民,怕他們受傷。她一直對警察大喊,「拜託讓我看一下張大哥的情況」,警察卻片刻也不停留,繼續把人強押上車。

所有人都被押上車不久,還在行政院前的我,馬上就接到培慧打電話來,說張大哥因為情緒太激動,人昏倒送到台大醫院,請大家把訊息傳出去。原本擔心是不是在推擠過程中受傷,但後來才聽在醫院照顧張大哥的朋友說,醫生幫他做了全身檢查,發現身體功能完全正常,不過他卻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失去反應,強大的精神壓力,已經幾乎把他壓垮。就連當天上午,秀春姐把他從醫院接到行政院外的記者會現場,大家哭著、喊著,他也只是攤在輪椅上,沉沉的睡著。






直到當天晚上,才接到張大哥轉醒的消息,但他從醫院回到大埔後,卻幾乎沒有一天能夠入睡,原本就不太好的精神狀況,也越來越差,幾個熟識的朋友於是建議他再到台北就醫、住院,讓他暫離抗爭現場的紛擾,好好靜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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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了,怪手毀田,點燃各地反對土地浮濫徵收的烽火,看著張家,以及許許多多的人們,被迫走上抗爭的長路,他們都是如此平凡的人,不喜歡惹事生非,安分守己的工作、照顧家庭,並且用同樣的觀念教導下一代,一如我們的父母長輩。張家不是第一個被政府無情撕毀的家庭。

想起彰化相思寮的鬍鬚阿伯,每次學生、訪客到相思寮參訪辦活動,他一定親自做好一大盆香噴噴的油飯,邊逗著出生沒多久的小孫子,笑咪咪的等著大家,還喜歡講他年輕養豬的故事,或者帶著我們看他家後院不灑藥卻也長得又肥又大的南瓜,笑說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種什麼養什麼都比別人還要大還要好」。

如果不是從天而降的中科四期,強徵他們的土地,這個隱身在鄉間的小聚落,至今還是可以和樂美好。但現在的相思寮,人事已非,部分的保留戶,繼續在還不知道有什麼廠商要進駐的中科四期大工地中生活著,和園區基地又長又高的圍籬為鄰,怪手、卡車每天在屋外出出入入,而鬍鬚阿伯也因為飽受抗爭煎熬,如今中風行動不便...

中科四期施工。
兩年前,到韓國參加農民之路青年會議時的某個晚上,我們和幾位韓國農民聯盟(KPL)的大哥,邊喝著酒,邊用破爛的英文和韓文交談著,聊他們在做些什麼,以及年輕時參加學運的經驗。聊著聊著,一位從首爾搬到濟州島種蜜柑的大哥,突然說了一句,「運動不是最難的,困難的,是生活」。

當時懵懵懂懂,也不確定語言的隔閡,是否有讓我們了解彼此想表達的。但這段時間以來,不斷反覆咀嚼這句話,心中卻感覺到了隱隱約約的刺痛。

是啊,街頭上的吶喊、激情,都是一時擦出的火花,但在那之後,接連著的,是一連串與官方的斡旋、政策遊說、法律訴訟。時間越久,爭論的越細節,一同走在長路上的人或許也慢慢離開,然而這日復一日的折磨還是持續的,有時候沒消息便是好消息,太久沒消息,卻也不是好消息,生活也還是要持續的,但好好生活的權利,早已被粗暴剝奪去。

幸而在這暗路之上還是有著光,讓人們挨著彼此繼續前進。

在大埔的那夜,看著張藥局門口貼著的「一方有難,八方來援」字條良久,接著便見到台南反鐵路東移自救會的陳文瑾大姊,從門後走了出來。她不但北上到行政院前聲援,也來到大埔,陪伴秀春姊。後來從其他夥伴口中得知,桃園A7的徐玉紅大姊,這幾天也是有空就來培秀春姊,和文瑾姊接替著。而住得最近的洪箱阿姨,更是天天從灣寶來探望,秀春姊北上到醫院探望張大哥,她也一路相隨,箱姨的小兒子也加入巡守隊,跟著農陣的青年們守夜、幫忙著大大小小的事情。

在大埔的情形還沒有這麼危急時,她們的足跡遍布全台,哪裡有難,就往哪裡去,秀春姊和箱姨總是帶著薑糖、地瓜還有各式點心,穿梭大小社運場合,她們倆去年底還和玉紅姊一起去了台東,聲援杉原灣、阻擋美麗灣硬闖環評,友人戲稱,三人就像是歐巴桑版的飛天小女警。

有時覺得很矛盾,若不是在患難中,也不會見到她們彼此間相知、相挺的真情。難怪箱姨總喜歡說,「真的要感謝劉政鴻,才能夠認識你們,認識這麼多朋友」。我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,努力撐起彼此被打亂的生活。

若總是將一個地方的繁榮與否,全推給這些平凡不過的市井小民,怪他們阻撓了巨大的計畫,妨礙了一切的「發展」,是不是太便宜了治理者,讓掌握權力的人,輕易的擺脫了責任?而跟著這種毫無邏輯說法起舞的群眾,是否都成了共犯?

在大埔守著夜的人們,仍然心驚膽顫的迎接著每天的日出。公義路上的六坪小屋,究竟擋住了哪條財路?誰是下一個張藥局?誰又在準備開闢下一條路?不斷沉淪的島上,人們在黑夜中,就著微弱的光繼續前進,一切彷彿末日的寓言。
一方有難,八方來援。
公義路上的日出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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