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0月15日 星期一

看不見「人」的文化古都



從台北、苗栗到彰化,遇過好幾個徵收、強制拆遷的案子,卻從來沒想過,有一天是要寫發生在家鄉台南的事。

大約在9月中,在網路上看到台南市區因為要施作鐵路地下化工程,要強制徵收一千多戶民宅的消息,心頭不禁緊了一下。翻著一篇篇新聞,照片裡那些掛起白布條的民宅、和鐵道平行的小路,都是高中時每天騎腳踏車通勤必經的熟悉路線。「究竟是有什麼非拆不可的理由呢?」抱著這樣的疑問,花時間蒐集了一些資料,沒想到越看越心寒。


「保存台南車站古蹟」、「活化國有土地」、「招商並開闢綠帶」、「促進都市發展與交通安全」,一個又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,訴說著鐵路地下化工程的好處,但從中央到地方,竟然沒有一個官員的發言,願意為即將流離失所的一千多戶居民負責。

究竟台南怎麼了?那位在天下雜誌、遠見雜誌、新新聞等媒體的施政滿意度調查中,接連奪冠的台南市長又是怎麼了?台北好好拆,難道要變成台南好好拆了?

鐵路東側沿線住戶,現在紛紛掛上抗議布條。後方的圓柱型大樓,就是徐旭東最新投資的香格里拉飯店。


鐵路西側,靠近火車站一帶,是台南市區最熱鬧的商圈之一,和東側的民宅呈現截然不同的景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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利用休假日返鄉一趟,前往拜訪即將被鐵路地下化工程影響的「反台南鐵路地下化東移自救會」成員。

約定的地點,是江太太和江先生兩人經營了三十年的一處裱框店,四、五層樓高的房子很好認,因為外面早已掛上一幅幅寫著抗議標語的白布條。而屋內除了擺滿各式畫框材料,一角也放了好幾捆寫了字、繫在竹竿上的白布條。

才一坐下,江太太就不斷說著,「市政府真的很冷血!」鐵路地下化從施治明當市長的期間,就開始喊著要做,但十幾年過去了,也沒有進一步的消息。江太太又說,他們一直都以為鐵路地下化應該就是鐵軌,移到現有路線的正下方,而且當初建造房屋的時候,也已經預留了鐵軌東側的六米道路,作為未來可能實施都市計畫之用途,因此鐵路旁的居民們一直認為,地下化工程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居住。

直到今年817日,居民們紛紛接到掛號信,通知他們參加都市計畫公開展覽說明會,住在鐵路東側的居民才知道,原來鐵路地下化路線早在2009年就神不知鬼不覺的「定案」,而且新路線將比原先的路線往東移動,使得他們的房屋要被徵收。

自救會會長蘇俊文拿出通知單,忿忿不平的指著上面印的工程路線圖,告訴我們說,「圖就只有這麼一小張,根本看不出來我家是在哪裡」。幾位有去參加說明會的阿姨們,也不滿的說,當天會場放的投影片也是同一張圖,找了半天還是看不懂工程的規劃是什麼。

8月下旬的四場說明會,以及之後幾次的抗議,總算讓市府「感受」到被徵收戶的不滿。101日,市長賴清德的臉書上,出現了一張照片,內容是他為了平息地下化工程的紛爭,因此特別邀請交通部次長南下召開「記者說明會」。

不是針對市民,也不是針對被徵收戶,市政府急著想滅火,卻只願意對媒體澄清。蘇會長說,他們全都是看到報紙,才知道賴清德辦了這場說明會,讓這段期間以來求助無門的居民,更加不滿。

今年8月17日,鐵路東側居民接到的說明會通知書。
10月1日,賴清德請了官員南下開記者說明會,也在個人臉書發布消息,卻不肯面對面與居民溝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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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時間接近中午,聚集在江太太店裡的人也越來越多。有八十幾歲的老奶奶,也有年紀大約四十歲上下的幾位媽媽,你一言我一語的訴說著這段時間以來的不滿。

有人說他們去參加都市計畫說明會,居然有市議員在台下對住戶大喊「你們不要來鬧,到時候叫市政府多賠一點就好」;也有人說,他們去市政府抗議、遞陳情書,台南市都發局長吳欣修只說了一句「我很抱歉」,卻完全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方案。

小小的客廳,匯集了如此沉重的怨氣,彷彿轉眼間就要爆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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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居民們聊了一陣,暫時告別江太太的住處,蘇會長帶著我們參觀附近的幾棟日式老屋,於是我們來到蘇丁受醫師的舊宅。這才意外發現,在我不曾注意的鐵路邊,原來別有洞天。走進大門,青綠的庭院中,佇立著兩棟老屋,雖然蘇醫師已經遠行,房子的產權也易主,但現在經營者很用心的打造出別具風格的餐廳。

蘇丁受醫師故居旁邊的Kinks酒吧,雖然還不到營業時間,沒辦法入內參觀,不過回家一查資料,才發現這間店不但是參與「老屋欣力」的景點之一,也在網路上小有名氣,是不少觀光客來訪台南時,必定會駐足的特色店家。

悲哀的是,這些成功活化老屋再利用的案例,在開發利益的脅迫下,也難逃一劫。

蘇丁受醫師舊宅一景。

蘇丁受醫師舊宅一景。

活化老屋改建成的Kinks酒吧。

在幾棟日式老屋旁邊,則是一位陳奶奶的房子。這棟房子雖然不會被全部拆掉,但徵收之後所留下的,也只不過剩下兩公尺的寬度。當陳奶奶帶著我進去房子裡時,屋子後方突然閃出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,塞了一樣東西在陳奶奶手中。
原來是她的先生。

陳奶奶有點不好意思的說,陳爺爺因為年紀大了,精神狀況不是很好,尤其聽說房子要被徵收的事情之後,身體狀況更是每下愈況,只要一看到相關的新聞、訊息就發脾氣,剛剛他交在陳奶奶手裡的,正是一張被他從屋外牆上撕下來、A4大小的自救會傳單。

看著老人家氣得發抖的身影,還有那些聽到房子要被徵收,必須吃安眠藥才能入睡的老爺爺、老奶奶,我總是不禁想著,如果今天這是發生在自己家的事,我們該怎麼辦?然而這世界上似乎有太多冷血的人,縱容打著都市發展大旗的怪手橫行,並且認為錢是解決所有問題的萬靈丹,用錢就可以讓異議者閉嘴。

但公共利益的定義究竟是什麼?鐵路地下化的工程本身,固然對大多數市民來說,可以提升交通的便利性與安全性,但透過地下化工程,擴大開發面積,順帶辦理都市更新、引進財團招商,究竟是促進誰的利益?是在後火車站、鐵路東側投資大遠百與香格里拉飯店,等著「美夢成真」的徐旭東(相關報導)?又或者是虧損連連,只好想著如何炒作手中土地的台鐵?

究竟這些跟公共兩個字能扯上什麼關係?

翻開計劃案的內容,3公頃的開發範圍內,超過一半都是台鐵的地,扣掉南市府以及其他國有地,剩下的21%私有地,完全是被強奪、強加進開發範圍。儘管對於增加開發面積,鐵路局另有一番說詞,說是為了便利工程進行、預留施作工程的空間、節省施工經費,但「便利」的代價,卻是要毀去一千多戶居民安身立命的所在。

取自台南市鐵路地下化工程計畫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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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府花了四千萬整修的原台南州知事官邸。
同樣位於鐵路東側、博愛國小旁的原台南州知事官邸,幾年前還是個廢墟般的建築。現在,市府花了四千萬把它整修得光鮮亮麗,還讓業者進駐,在裡面賣起昂貴的餐點。

在鐵路地下化的計畫書中,知事官邸將是結合商圈的重要景點之一,但屆時,離官邸不到一百公尺遠,低矮老舊的老社區,可能早已被夷平,成為用來陪襯古蹟的綠地。

想如葉石濤所說的,在台南「悠然過日子」,看來還真的需要點運氣。沒有得到認證名分的老房子、區區小市民的舊房子,都遠遠不如可以吸引觀光客的古蹟來的有價值。只看的見古蹟,卻看不見人的城市,也許這才是「文化古都」的奧義。




反台南鐵路地下化東移自救會臉書頁面


搶劫當政策 台南地下鐵路東移徵地惹民怨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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